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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友已逝世多年,感覺不像真實發生一樣;這麼多年來我心裡一直拒絕相信這回事,也一概拒絕去看他的墳墓,他在我心中的位置也一直懸置無人可以比擬取代,正所謂「遇缺不補」也;三毛說「知音,能有一兩個已經很好了,實在不必太多;朋友之樂,貴在那份踏實的信賴。」誠哉斯言也;我翻閱舊文,讀來還是心有戚戚焉。。。

五月九日
夜深人靜,電話響起,傳來瓊嬰哀泣聲,說海淘死在海溝裡──我脊椎涼了半截,幾乎跟著哀號起來。瓊嬰說海淘死得沒人知曉,嗚嗚地又哭了起來,說她一定要告知他生前這些好友,要我回去看看他的最後遺容。這真是晴天霹靂,在這寂涼的深夜裡!一下子幕幕前景浮上眼前,歷三十年友情,天涯海角都可探望追尋,唯有這一次似要永成絕響了。我踱著方步,感到無以排遣的憂傷,甚至有些憤恨他就這麼搭上灰色幽靈船,一言不發僵硬死去。我固執地不相信人生無常,一定要以此種方式收場。
五月十日
肅穆著一早即驅車回鄉下。一路迢迢,咀嚼著一種混沌飄渺、不太真實的感覺。怎麼可能海淘已經魂歸太虛,而我正栖楻奔走要去見他最後遺容?陽光亮麗耀眼,路上車水馬龍,人間世依舊熙攘庸碌繁忙,而這正是海淘要揮手告別的紅塵世界?
中午抵達鄉下的臨時式場,中央位置尚未來得及掛上海淘遺像。氤氳檀香,白帷幕後的是海淘棺槨。小喬宗佑寞然燒弄著紙錢,而瓊嬰哭紅了眼,哀哀呼告著:海淘海淘!顏清明來看你了!一再質疑著這發生的事實可能嗎?我要求去看海淘的遺容,只見冰棺裡,海淘安詳閉目枕在紙錢上,一臉安然。這就是海淘?那個聲音宏亮、笑容滿面、風趣健談的海淘?
我整理不出任何頭緒來。瓊嬰歇斯底里的哀哀呼告變成纖纖呢喃,忽近忽遠。我很想漱漱大哭一場,但睙水總是轉了幾圈,兀自回到原點。我哭何益?海淘有知,可能正自笑我兒女情長,正自舉証人生無常,聚散有緣,更值暢懷。
我依依拍打著皎棋宗佑的肩膀,久久不知如何說起。皎棋細緻面容下,可能正在思索著喪父的事實與意義。我說你父一生辛苦,追求事業有成外,不忘讀書求知,為人清白正直熱情豪爽,朋友尊敬他追悼他,正是最好寫照;他要求你的事,有些是他力有不逮之事,有些是他身體力行的心得,皆可作為你未來方向。皎棋顯然理解我這些凌亂說詞。
我勸瓊嬰在千頭萬緒中更要節哀順變,要借重人手幫忙,不必事必躬親,累垮自己,未來事更重要。瓊嬰說她怎可能平靜下來,但顯然已平靜不少;她應可渡過這一難關。
五月十一日
桂清聞訊趕來,見海淘無言躺在冰棺裡,更難以克制自己,數度淚流滿面,反倒瓊嬰已較昨日鎮定平靜。我們觀看一些車禍照片,推測車禍發生時,海淘正在睡夢中,右額直接受擊昏迷,故在車子翻落漲潮海溝時,安然窒息而去,了無掙扎痛苦。這一推論變成我們無可排遣的遺憾中唯一的一點安慰。
我們再共同追憶一些古老的回憶,言來唏噓,徒增神傷。在落日餘暉前,我疾行北上回龍潭,仍是繁忙的車陣,仍是車水馬龍。這是個撲朔迷離的紅塵世界,真實是難以追尋捉摸與定義的。到底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,或根本都是太虛幻境庸人自擾,一路盤旋在我心裡。
五月十三日
準備悼念海淘的祭文,發現文思並不泉湧,文筆也不流暢,發現要哀哀祭告海淘的逝世,並不是那麼一目瞭然,並也才慢慢體會海淘是被祭弔的當事人,慢慢體會與海淘三十年的交情,將成歷史。
咬文嚼字,斟酌再三,思緒停頓在僵硬的頭殼裡,感懷封閉在深沈的黑洞裡,文字載不動那些不可描述的、無可表達的感傷與懷念。遙想著海淘正在一旁笑我捻斷數根鬚,看我如何描述他自己,正在品頭論足,笑我何必如此費神費力;也許海淘復出,恐亦難以完成如此艱難文筆。無論如何,終於完成祭文一段,行誼一篇,供奉安日祭弔之用。
五月十八日
海淘的奉安吉日,陽光亮麗,晴空萬里。
告別式場擺滿鮮花水果,弔唁布帷迎風招展,絲竹哀樂不斷。海淘遺像高掛靈堂正上方,依舊斯文磊落,英氣煥發。二時起家祭,皎棋宗佑小喬已無法表示再多的哀戚,只能行禮如儀。藝雄宣讀行誼文,語調深沈動人肺腑。我率妻小一同上前讀祭文,表達一家人對他逝世的無盡哀思。後眾多親友魚貫上前拈香祭拜,場面浩大哀榮。
公祭畢,即行發引安葬。陽光依舊亮麗,晴空萬里無雲。西濱快速公路依舊車行眾多通過式場旁邊,正是海淘生前所揮汗施工的新興公路。我駐立一旁注視著海淘靈柩上靈車,並跟在迤邐送葬隊伍中間,隨著哀樂,緩緩送海淘人生最後一程。千古艱難唯一死,海淘已超越此一極限,與萬化冥合,我心中則兀自疑惑著這就是人生?
向晚時分,我們整裝北上。夕陽無限好,只是近黃昏,正是此時最好寫照。我告訴庭芳又華,這是一個告別儀式,是人死後的最後一個告白。把死亡點綴這許多繁文縟節,裝扮得憂戚哀傷或忌諱恐怖,只是人類社會活動的一種,形式意義遠大於實質意義,實際的感傷是無拘形式的。世間裡的一些問題,並無真實答案,有只是把問題複雜化與模糊化而已,真實答案是不可企及的。不知她們了解多少。她們知道這個重大儀式是為一個特殊的海淘伯伯舉辦的,而他已死亡。
五月廿九日
到台北海淘故居小坐,客廳裡景物依舊,故人卻已不再,只是多了海淘的遺像及神牌位,正自裊裊飄著檀香,腦中則一直浮現著我們專心下棋,或高談濶論的情景,久久不能釋懷。
瓊嬰拿出一些黑白相簿,裡面有我們二三十年來偕伴郊遊的暈黃相片,在芳苑海邊,在濁水溪畔,感覺時光有些倒轉。瓊嬰也拿出一些他們一家五湖四海的彩色相片,可感覺他們一家的快意徜徉和樂富足,只是未曾想過海淘會走得如此倉促匆忙。
突然間,我感到無比的悲愴與孤單。我不再確定人生裡是否真有恒久不變的存在,是否可以再建一個靈犀相通肝膽相照的世界。我之哀海淘之遽然逝世,不正是海淘之哀我猶在滾滾紅塵?海淘之羽化仙去,何嘗不不亦快哉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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